老家的三合土老屋,绻缩在一片钢筋水泥的包围之中,屋前屋后都长起了乱草杂树,颇觉破落、寒碜。
老屋不是传统的老屋,并不老,也就四十年左右吧,其真正发挥居住作用的时间也不到二十年。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被土地和体制束缚着的父亲,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初显身手,为家庭、为子女、为自己的尊严而贡献的一件大作。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的父亲,是位典型的双跨农民,经历了新中国成立,经历了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新中国成立,让年轻的父亲感到兴奋,但在改革开放以前,似乎有太多的压抑,让这个七尺男儿感到憋屈和无奈,五六十年代跨界之时,曾一度在外打拼的他(当时大炼钢铁,加快工业发展,被从农村抽调,进入厂矿,因工作勤奋,成绩显著,一度被看好),却不得不为了家中的老人、弟妹和子女,忍痛割爱,毅然返家。然而在那个农业为主的时代,家乡那人均半亩多地的资源状态,集体生产那种低效的生产状态,又让这位年轻的父亲在家苦拼了近二十年。进入八十年代,除了协助父母把弟、妹抚养成人、成家立业,送走老人之外,家的状态还是贫困,家徒四壁,举步维艰,一家六口蜗居在一幢四家人共有的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开线砖楼板结构的老房子内。
改革的春风开始吹遍神州大地,大地开始勃显生机,大地上的人们也得以解放,父亲开始初显身手。记得联产承包到户之前,当时老家农村有个过渡形式——承包到组,父亲担任了小组组长。父亲很快带领小组各家庭完成了生产任务,很快解决了大家的吃饭问题,并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这时,父亲才有机会利用农闲时间发挥他那天才般的生意头脑,做起了贩卖兔毛、纸品等小生意(后来纸品生意成了我村的支柱产业,父亲应该是创始者)。“民以食为天 居以安为先”, 在基本解决吃饭、我们兄妹几个读书、衣物等日常开销之后,在家里结余有三百元左右时,父亲开始筹划建新房。
记得当时父亲在整理一百六十平方米左右的地基时,曾当过国民党乡保长的外公问起父亲存有多少钱用来造房时,父亲讲了这个数字,外公把肩膀上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开玩笑,除非这房子可以用泥巴捏成,十二分地不相信父亲能造成这房子。然而两年左右后,当我们搬进新房子时,外公还是笑着摇着头,一副实在不敢相信的样子。
当然这房子并不是用泥巴捏成的,而是用当时时兴的三合土垒筑成的,是父亲携着刚成年的大哥,用辛苦奔波赚来的钱造的(那时做生意可不像现在,当时政策还有些模糊,有点偷偷摸摸。又要忙乎承包组里的活)。
↑三合土老屋
得好好讲下这“三合土”建房工艺,以及它的建造过程了。
这“三合土”造房工艺与福建土楼等地的三合土建造工艺有所不同,它主要采用河沙、熟石灰、黄泥浆混合搅拌而成的三合土夯打垒筑,墙的厚度比后来的砖房墙要厚些。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造房的一种工艺,历时不长,大概也就十年左右,在建筑工艺史上有点昙花一现的味道(八十年代中期,乡镇企业兴起,水泥砖块大量生产,这种三合土结构的建房工艺被淘汰)。在那个改革刚起步的阶段,生产还比较落后,水泥、砖块还很紧缺,家庭经济状况还比较紧张,而随着人口的增加,原有住房已不能满足居住要求,是一些迫切需要改善住房条件的农户必选的一种建房方法。这也是特定时期,特定条件下,农民工艺匠人的一种智慧体现。
这种建房工艺,最主要的投入是劳动力,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机械设备,虽然很多建房材料不需要购买,但必须消耗劳动力。挖地基,炸、搬砌基石,砌地基,挑运沙,挑石灰,挑黄泥,踩黄泥浆,拌沙石,垒筑时递沙土,夯打,木料的准备积累,房梁的制作搭建,门窗的制作,盖瓦片等等,都需要人力,需要师傅和人工协助合力完成。
这也不仅仅是力气活,还是一项技术活。比如三合土搅拌过程中,各种成分的比例要合理,黄泥浆要踩粘搅糊,搅拌要均匀,还要把握好干湿度;垒筑过程中,夯打要把握力道,还要均衡,特别是边角要夯实;平水要科学,该平的平,该垂直的垂直;还有不能急于求成,一次垒筑最好不要超过三板,不然就容易变形甚至坍塌。
其实这活还考验胆识,那时建房,脚手架很简陋,就是把人字梯一架,中间横上一块宽木板,边上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师傅及助手都得在墙面上干活,刚开始矮处还好,随着墙面越垒越高,到了四五米左右,特别是到了垒筑房子幢尖的时候,不但高,而且还是斜面,还得干活,没有一定胆量,别说干活,站都甭想站上去。
建房第一步是审批,因为要占用集体土地,这一关还是挺重要的,由于家里的居住条件实在紧张,村集体、乡政府(当时应该叫沟溪公社)经过认真审核,同意建造,批下一块田作地基。这应该是1980年。
然后进入实质阶段:打桩放样。师傅在一块200多平方米的田里打上桩,划上石灰粉。接着就是按样线开挖基槽,锄、锹、镐,各色家伙一起上,挖出像战壕一样的沟槽,然后在附近山坡土地上,刨去表层熟土,岩石风化部分,找到一些稍硬朗些的黑褐色石头(我们土话叫“烂甲塌”),开眼放炮,凿、杠、撬,然后挑的挑、抬的抬,有时也用独轮车推,搬回地基砌筑墙基。
基槽挖好了,基石料也准备齐了,就开始砌墙基,照样扛抬撬挪,大石稳基,小石塞缝平衡充实,之后以砖块沙灰抿面,形成基墙,封面养护。最后在墙根回填土方,平整地基以备下阶段沙石料放置及三合土搅拌。至此,基础工作告一段落。
然而父亲却丝毫没有松懈,得为下阶段工作——垒墙作准备,准备河沙、黄泥、生石灰,还得提前购置准备建房的木料(这购置木料可是件极艰辛甚至危险的事,要徒步到山里,远的时候要跑到开化,有时要扎成筏沿江而下,当时为运木料,曾有人溺水而亡)。这工作得分几个批次,一方面场地不允许,主要可能还是经费不允许。
挑河沙、运河沙也是一件极其艰辛的活儿,得趁河水干枯时节,一担一担地把沙从十米左右的河坎下挑到岸上。那时,只要忙完地里的活,父亲就会带着大哥一起去挑,如果要赶拌土筑墙,还得雇人。那地方我常去(就父亲管理的机埠边上),有时那岸坡上有水,连空手走都难,极可能滑倒,而挑河沙又是避免不了有水的。要挑齐一幢房子的沙子,得流多少汗,为了抓地,有时连脚指甲都被扳掉。挑上岸后,还得运到一里多地以外的地基上,由于路窄,当时是用外村的独轮车队帮的忙。
黄泥得选那种纯度高的,不能含沙,这样的黄泥踩成浆后粘性强,挑来后堆成圈围成塘,边上挖个大坑,用来积浆水,有时还拉条大水牛踩踩黄泥浆。石灰是与石灰厂约好用手扶拖拉机运来的(有时也有石灰厂用拖拉机上门推销的),买的时候是整块的生石灰,要拌三合土前用水化开。
万事俱备,可以开工筑墙了。哦,还有,得准备各种工具,阔板锄、四齿耙、无柄畚箕、勺子、木桶,搭架的梯子,木板等等。
正式动工筑墙那天,可像极了打一场战役,父亲会按师傅的要求合理分配人工,所有人员既分工又合作。有搅浆泼浆的,有拌土钯土的,有搬运传递的(挑到垒墙处,如墙尚矮,直接手抓托举而上,如墙已较高,就得用带钩的绳子汲上木板台,然后倒进),师傅站在正在垒筑的墙面上,把他带来的吃饭家伙——墙夹板,嵌置在上面,指挥着父亲和帮工们把搅拌好的三合土倒进里面,然后一丝不苟地用长柄大木槌把它夯实夯平。一板一板直到房屋幢尖。
期间,师傅会安排木工活,在适当高度嵌置门窗、楼栅,土墙筑好之后架上横梁(最后上的是顶梁,这可是最喜庆、欢快的时候,往往这时就是乔迁之日),钉上横条,盖上瓦片,最后粉刷、浇地,大功告成。
↑三合土老屋
造房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此类方法造房,虽然在材料购置方面不必花费很多的钱,除了购买木头、石灰、少量砖块、瓦片需要钱之外,其他基本不需要,但在建造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消耗很多的劳动力。印象当中,基本上每次开工,家里的八仙桌,都坐满了精干的劳动力。有父亲、兄长、师傅及雇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师傅和雇工都要开工钱,还加上伙食、烟酒招待费用,家里的结余,很快就会断供。父亲不习惯欠人家情还欠人家钱,一旦断供,父亲就得停止工程,到外面去跑生意赚钱。所以那个时期,父亲是忙完了地里忙新房,忙完了队里忙家里,还要外面忙生意。但无论怎么辛苦,父亲却始终充满着斗志。
进入新房以后,村里也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 ,父亲的手脚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开始大展身手。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父亲带着两个哥哥忙农活,做生意,在这三合土新房里,父亲娶了两房儿媳妇,培养出了几十年来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受惠者,一个享用者。我感激、感恩父亲为这个家庭,为我们这几个子女的辛勤付出,更敬佩父亲的勇毅与担当。
后来两个哥哥在父亲的带领和影响下,成家立业,另立门户,在90年代中期,择地建起了红砖水泥三层楼房,新房变老屋,被闲置他用。
老屋虽然已在岁月的涤荡中近似淘汰,但作为一个父亲为家庭拼搏的见证,一个时代的印记,一种建筑工艺的标本,却永远无法抹去。
《绿色中国》 A(上半月) 2023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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