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读者一样,结识孙机先生是通过大学读书时手头常备的《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每遇到难题,总可以在书中得到通俗易懂却又精彩简练的解答。后来,在博士论文选题时,白师云翔先生根据我的知识积累和兴趣点为我选择了服饰考古专题,从此,孙机先生的《中国古舆服论丛》又成为我的案头必备。与寻常的工具书不同,这本书不像是知识的展柜,而更像是那个不断激发我探索真知的展柜锁匙,引领我走向了一片绚烂广阔的服饰天地。
2011年毕业后我入职国博学术研究中心,孙机先生作为返聘专家也恰在同一部门,办公室门户相对,成为“邻居”。从此书中的那些文字便活了起来,每每经孙先生绘声绘色的描述,回荡在办公室、电梯间、餐桌旁,成为大家的茶余谈资。作为晚辈,面对这样一位文物大家自然是谦恭谨慎,寡语少言。一次,孙先生拿着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向我走来,早知道孙先生治学严谨,我的心立马悬了起来,他却说:“听说你的论文答辩表现不错,我得好好学习。”虽然孙先生的这番玩笑话令我诚惶诚恐,但原本紧张的情绪立马松弛下来,那份距离感减少了许多。在以后的十二年我才发现,孙机先生原来还有诙谐有趣的一面,而且这才是他对待生活的本来态度。
(资料图)
在很多人眼中,孙机先生是“较真”的,甚至有些倔强。无论是学术泰斗,还是无名小卒,但凡学术观点有差的,孙先生会直接指出,而且论出有据,让人心服口服。这份倔强来自于他对待学术问题绝不含糊其辞、模棱两可的治学态度。对待后学,他不吝啬夸奖鼓励,但对不同观点也绝不为情面勉强附和。作为同志又同好的小友,每有心得小文自然会呈先生过目指摘,先生总是接过文稿后当即阅读,绝不敷衍拖沓。有时会兴奋的像个孩子连说三个“好”,并且罗列精要如数家珍;有时也会引经据典逐条反驳,然后摘掉眼镜,呵呵一笑:“得罪了,得罪了”。我明白,先生的这种较真态度来自于他对文物的敬畏之心和对学问的捍卫坚守,正如他在《仰观集》后记中提到的:“博物馆是文物的殿堂,而文物是人类文化成就之物化的见证。在博物馆服务,有幸和这些世间珍异朝夕谋面,没有理由不掬其丹诚、倾其绵薄”。正是怀揣着对文物的敬畏之心,孙机先生每每愤慨于影视剧作中的大胆“创新”,“头戴汉代的冠,腰挂明代的剑,穿着不知哪朝哪代的衣服……”。历史不能戏说,对历史不容有半点亵渎,秉持着这样的初衷,在孙先生的倡议下,国家博物馆在2021年召开了“走出历史认知的误区”主题服饰论坛。
图一 2019年与孙机等诸位先生观展(蒋玉秋 摄影)
图二 孙机先生论坛发言(张迈建 摄影)
与关注宏大历史叙事的考古学家不同,孙机先生更关注我们的身边日常。从后母戊鼎到蕞尔小饰,吃喝用玩,几乎涉及到物质文化领域的方方面面,那些习以为常却不引人注意的“小”问题,往往最能入先生青眼。2017年,山东大学举行邹城邾国故城遗址出土度量衡铜器座谈会,我陪同先生赴泉城参会,时至今日,会议发言的内容多已忘怀,先生谈笑间信手拈来的各种掌故却记忆犹新。行程间先生随时会抛来各种小问题,“白酒什么时候传入中国?”“太湖石有什么讲究?”答得上来,先生会满意的点头微笑;每遇困顿语塞,先生会驻足片刻,耐心地娓娓道来。晨起散步至山大太湖石景前,先生道:“中国宋代以后园林小品才盛行,太湖石是园林小品,讲究‘瘦’‘镂’‘透’……这块石美,可以留念,比比谁拍的好”,先生童心雅趣,于是有了孙先生与我互相拍下的这两张珍贵照片。先生之学问是真正的生活中的学问,不得不说,正是这些无人关暇的琐碎问题让孙机先生的研究更有“烟火气”。
图三 山东大学太湖石景前(王方 摄影)
图四 山东大学太湖石景前(孙机 摄影)
在物质文化之外,孙机先生最关注中外文化交流问题,自商周迄宋元,青铜、钢铁、金银、陶瓷、石刻、漆画无不在先生关照之中。但与时下动辄从西方找源头的学说不同,先生在追索域外文明的学术旅程中反而惊喜的发现“通行于异域的小物件往往可在中国找到工艺意匠的源头”,这些发现常令他“不胜兴奋珍惜”。他相信对外来文化的选择自然会失之本来的面貌,正如中国茶文化与日本茶道之区别。正是对中外文化交流诸问题的特殊贡献,先生在海外也有着广泛的影响力。2019年10月,日本奈良文化财研究所中村亚希子女士来国博访问偶遇孙机先生,当她把这个消息带回奈良文化财研究所时令同行激动不已。孙先生的《摩羯灯——兼谈与其相关的问题》一文是对日本古代灯具研究非常重要的论文。不久,日本学者神野惠和中村亚希子女士便致函希望翻译孙机先生的这篇文章,孙先生热心支持、慨然应允,在签字翻译授权书时还不忘幽默地笑说:“签字画押完毕”。
严肃的学术研究之外,孙先生更是一位慈祥、可爱、有趣的老爷爷。每每谈到孩子,孙先生的眉宇间总是闪烁着点点喜悦的光芒,看得出他是对孩子发自内心的喜爱。清楚的记得,在我怀孕时,孙先生曾意味深长地说:“有一个孩子必是人这一生最幸福的道路”,转而又幽默地说:“您这是在为人类大事业做贡献”。他看着学术研究中心的孩子们一代代成长起来,每有孩子们到来,餐厅里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那一定是孙爷爷在给孩子们讲有趣的故事。
图五 孙机先生与学术研究中心的孩子们(王方 摄影)
图六 2021年春节(王方 摄影)
无论为人还是治学,孙机先生一生都在追求一个“真”字。我和孙机先生因“衣”而结缘,算来这份衣缘已经十有二载。作为服饰研究领域的两座高山,如果说我解读沈从文先生和他的学术思想是在他的字里行间,那么了解孙机先生和他的学说却是在与他日常言谈中感受到的。先生的一颦一笑仍旧跃然眼前,先生的诙谐掌故依然不绝于耳,先生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畔,伴我前行。
——2023年6月17日 送别先生后于东长安街16号
(本文原载中国国家博物馆官方网站,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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